上周和往常一樣,和編輯老師一起商量選題,他建議我寫“中植系”爆雷。我答應了,但是很快就后悔了。中植系可寫的太多了,竟不知從何落筆?!爸兄蚕怠边@樣國內金融圈的“老錢”,承載了太多秘密,見證了整個時代。
想來想去,還是從“北金融、南實業(yè)”的老梗說起吧。
“北金融”的典型
(相關資料圖)
所謂“北金融、南實業(yè)”是可以追溯到前互聯(lián)網時代的老梗了,當年就有不同的理解。大致的意思是,2000年前后北方涌現(xiàn)了一批金融大佬,而南方富豪更多的是實業(yè)起家。隨著資本市場越做越大、金融渠道越來越豐富,這種南北格局逐漸模糊。
恒大和中植系相繼爆雷,讓我又想起了這個老梗。爆雷都是金融屬性,但是兩家還是有所不同。恒大的雷是房地產金融化,土地作為底層資產,兩萬多億的土儲估值大跌砸出了大坑,還算是明明白白。而中植系是純純的金融屬性,房、債、股到底哪一塊出了問題,至今成迷,這個雷爆得不清不楚。南北兩個大雷,還是有虛實之分。
這種虛實之分,早在A股“九大系”時代就存在。南方的如海航系、復星系產業(yè)投資的含量明顯更高,有長期經營的核心企業(yè)為起點,拓展金融業(yè)務。而北方的安邦系、中植系則更偏重財務投資、資本運作,金融屬性更純粹。
中植系更是北方中的北方,純粹得不能再純粹了,堪稱“北金融”的代表。
伊春市的微型資本帝國
中植系創(chuàng)始人解直錕,原名解植坤,1961年出生于黑龍江伊春市五營區(qū)。八十年代是當地印刷廠的工人,當了廠長后承包了印刷廠,邁出了事業(yè)的第一步。八十年代企業(yè)承包制成長起來的第一代企業(yè)家都有類似的經歷,諸如娃哈哈的宗慶后、“從小喝到大”的王興光。只是解直錕遠比同輩要年輕,人家都是四零、五零,而解廠長未及而立。
解直錕后來的發(fā)展路線也和很多同輩不同,他很快就進入多元化經營的集團模式。經營面食廠、服裝廠、儲木廠、水泥廠和養(yǎng)殖場,并收購五營區(qū)國有不良資產。1995年4月,解直錕以5000萬元注冊成立黑龍江中植企業(yè)集團,登記的主營業(yè)務是造紙材料經營,實際上已經是伊春市“微型資本帝國”。解直錕有天大的本事,也不可能賺出這5000萬元。和當年很多國資重組一眼,資金啟動來自集資、貸款。這應該是解直錕最初的大規(guī)模資本運作。
上世紀八九十年代,很流行以“集團”命名企業(yè),比如1987年成立的杭州娃哈哈集團。但是,多元化、資本化跨界運作的“真集團”并不多。1996年,娃哈哈才邁出收購杭州罐頭廠的第一步,算是主業(yè)方向邁出一小步的資本運作。和中植的“微型資本帝國”相比,格局要小很多。
總之,中植集團的大旗算是豎起來了。中植集團的“植”字,頗有講究。不少人望文生義,因為這個“植”字誤以為解直錕是農林業(yè)出身,更有腦補解直錕是林業(yè)工人“種樹起家”,純屬張冠李戴。
解直錕的老本行是印刷,當過林業(yè)工人的是他哥哥解植春。解植春比解直錕年長3歲,走的是“工而優(yōu)則學,學而優(yōu)則仕”的仕途。大學畢業(yè)后先是在黑龍江省委、省府任職,后轉入金融系統(tǒng),長期在光大集團擔任高管,2014年至2016年擔任中央匯金公司總經理,達到了職業(yè)生涯的巔峰。
當年解直錕能在而立之年完成了工人、廠長、集團總經理的三級跳,是否借助了胞兄之力,不得而知。不過,2015年前后,中植系的巔峰時期,“中金公司總經理之弟”的確是解直錕的非正式稱號之一。
與同輩相比,解直錕的資本運作起點更高。雖然造紙一直掛在中植集團產業(yè)布局的顯著位置上,但是圈內沒人因此把中植系視作造紙企業(yè)。早在1997年,中植集團就在造紙以外增加了房地產作為“主導業(yè)務”。不過,解直錕并沒有選擇房地產作為主攻方,而是擁抱了更上游的金融產業(yè)。
超前發(fā)育的東北金融
2002年,中植集團正式入主哈爾濱國際信托投資公司,是真正意義上的“中植系”元年。
哈爾濱國際信托投資公司原本是一家國營金融機構,成立于1987年。中植入主前,這家公司除了一張信托牌照,幾乎一無所有。解直錕看中的就是這張信托牌照。
信托牌照號稱“百億牌照”,是按省級行政單位分配的稀缺資源。擁有信托牌照就意味著企業(yè)擁有了合法的自融渠道,這在動輒觸碰“非法集資”紅線的金融嚴監(jiān)管環(huán)境下,是極其稀缺的行政許可資源。
中植出資1.2億,出資比例為36.92%。哈爾濱市國資委出資8000萬,出資比例24.61%,成為第二大股東。中植集團花1.2億元買到了金融俱樂部的VIP金卡,相當劃算。
1995年5000萬創(chuàng)立中植集團,2001年1.2億元收購信托牌照。解直錕邁向金融領域的每一步都投入了重金,此后干金融更是少不了錢。這“不差錢”的樣子,似乎和九十年代國企改革,東北經濟一片凋敝的印象很違和。
其實,東北經濟不行,并不意味著東北沒有錢。錢是有的,還是計劃經濟-雙軌制時代沉淀下來的“老錢”。
計劃經濟時代的東三省是重工業(yè)基地,工業(yè)優(yōu)勢僅次于三大直轄市。八十年代改革開放后的經濟蓬勃發(fā)展,鋼鐵煤炭石油化肥,樣樣都缺。再加上價格雙軌制之下,政府牌價和市場價之間存在數倍、十數倍價差。全國的熱錢涌入了東北,大部分都流進了大小國企的“小金庫”。
當年東北的熱錢溢出已經到了讓人咋舌的程度。八十年代初,全民炒君子蘭之風從吉林長春蔓延東三省,進而蔓延全國。一盆君子蘭在長春以14萬的高價售出,成為奇聞?!叭f元戶”已經是普通人財富頂點的時代,一盆花賣出了14萬,比后來暴漲的房價更為離奇。
炒君子蘭的資金主力來自東北國企的小金庫,那盆14萬的天價君子蘭就是賣給了哈爾濱買家。后來中央派員處置這一事件時,長春機械廠等東北國企也因小金庫問題受到了公開查處。由此可見,東北國企的“小金庫”并不小。
雙軌制的“小金庫”經濟成了東北老工業(yè)基地的最后輝煌。隨著全國其他地方高速發(fā)展的競爭,東北老國企很快陷入了泥沼。但是,這并不妨礙“小金庫”沉淀為少數人手中的“老錢”。甚至九十年代國企改革眼花繚亂的資產重組,加速了東北國企“小金庫”化公為私的進程。隨著東北大量國企的消失,半明半暗的“小金庫”徹底埋進了深淵。因此,九十年代國企改革時代的東北,是“窮廟富和尚”的典型,這是“北金融”超前特化的基礎。
雙軌制、“小金庫”并不是東北獨有的。但是,和其他傳統(tǒng)工業(yè)發(fā)達地區(qū)不同的是,缺乏外資吸引力、基礎環(huán)境成本高等因素下,東北在日益市場化的經濟環(huán)境下失去了競爭優(yōu)勢,留不住這些“老錢”。東北不缺錢,缺的是產業(yè),更確切的說是缺乏產業(yè)發(fā)展的環(huán)境。這也是“北金融”產業(yè)端不發(fā)達、純玩資本運作的底色所在。
1995年解直錕在伊春市收購不良資產打造迷你版的中植集團時,也有過本土實業(yè)發(fā)展的嘗試。2001年拿到信托牌照后,也曾在東北其他地方尋找投資項目。但是,數年尋覓,并沒有打開投資實業(yè)的方向。
東北沒留下“老錢”,卻迎來了“熱錢”再次涌入。2004年,隨著“振興東北”的國家戰(zhàn)略鋪開,來自中央財政和金融系統(tǒng)的大量資金再次涌入東北。中植集團也隨之展開了一輪強勁的擴張,主攻方向是資金密集型的房地產,項目遍布全國多地。留不住“老錢”的東北,也留不住新注入的熱錢,最終也沒留住中植。
2006年4月,黑龍江省第十屆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發(fā)布公告稱,省十屆人大代表解植坤(伊春市)兩次無故不出席本級人民代表大會會議,取消代表資格。顯然,解直錕和黑龍江的正式告別并不那么愉快。但這并不妨礙中植進京,更沒有妨礙中植集團繼續(xù)高歌猛進地殺入金融圈。
房地產的金融資本運作
中植系走出東北的第一桶金是房地產。但是,和房地產起家的東北老鄉(xiāng)王健林打造萬達不同的前臺操作不同,早早拿到“百億牌照”的中植系更偏重上游金融,藏身幕后資本運作。
中植系以收購股權、合作開發(fā)的方式與房企展開資本合作。這種資本層面的合作,對房企而言有利有弊。偏重資本運作的中植通常扮演財務投資人的角色,不會過度介入企業(yè)經營。但是,中植的資金渠道是信托、私募,資金成本較高。所以,房企通常是在“渡難關”時引入中植資金。經典的案例是,中植斥資33.12億元接盤中弘大廈爛尾項目、定增注資復活佳兆業(yè),以及這幾年中植核心企業(yè)中融信托和恒大之間的深度合作。
也正因為偏重資本運作,中植的房地產行業(yè)的主要盈利來自資本市場。接盤中弘大廈,盤活中弘股份,中植是大贏家。定增佳兆業(yè)的“白馬騎士”角色,中植的主要盈利也來自復活的佳兆業(yè)股價。中植不是土地資本玩家,而是金融資本的玩家。
房地產只是這個萬億金融帝國的底層資產之一,資本運作的手法也遠比房地產金融更為精彩。
以小博大的野蠻生長
通過二級市場定增,成為目標企業(yè)的主要財務投資人。注入資金或資產,拉高股價后變現(xiàn)獲利,是中植系資本運作的基本模式,即所謂的“坐莊”、“市值管理”。中植系在這類資本運作中,通常也以財務投資人身份出現(xiàn),不參與企業(yè)經營。因此,“中植系”也有“千年二股東”之稱。
“千年二股東”并不意味著中植是甘當綠葉的“善莊”。資本運作的關鍵節(jié)點上,中植毫不手軟,敢于以小博大。這在保理、租賃等邊緣業(yè)務上,體現(xiàn)得淋漓盡致。
2014年前后,中植集中收購、創(chuàng)設了一批租賃業(yè)務平臺。注入資金、客戶資源,迅速做大這些平臺的業(yè)務,估值水漲船高。然后,以重組方式把這些平臺裝入上市公司的資產。
兩年間,中植將旗下富嘉租賃、潤興租賃、慶匯租賃、中程租賃、豐匯租賃,分別籌劃與康盛股份、寶塔石化、寶德股份、大名城、金洲慈航等上市公司進行重組。涉及金額將近200億。
一時之間,很多上市公司開啟了跨界挺進金融的多元化模式。做新材料的搞起了保理,化工企業(yè)拓展租賃業(yè)務。外行看不懂,內行直搖頭。毫不意外的是,這些極不自然的重組項目存在大量復雜的關聯(lián)交易,甚至存在財務造假的嫌疑,區(qū)區(qū)十幾萬的盈利竟被放大為數百萬。
這當然不是正常資本運作的“PE+上市公司”,而是從股市快速吸血的套利模式,相當激進。并不是所有上市公司都愿意配合中植的資本游戲,但是被中植看上的上市公司很難“拒絕誘惑”。遇到不愿配合“資產重組游戲”的上市公司,融資能力強大的中植會從二級市場、債券市場等各個渠道“狙擊”目標。開啟狙擊模式的中植可不是好說話的“千年二股東”、“善莊”,而是一擊必中的資本大鱷——果斷出手實控企業(yè),迅速完成重組后快速套現(xiàn)退出。中植曾經創(chuàng)下實控三個月完成重大重組項目的極端記錄,轟動一時。
這種大開大闔、大膽激進的以小博大—— “小”是產業(yè)端的小,“大”是金融端的大,可不是靠資金雄厚、投資眼光好就能實現(xiàn)的。
能在資本市場“不走尋常路”,常在河邊走就是不濕腳,是“北金融”的強項,也是中植系吸引大量高凈值客戶的底氣所在。
但是,不走尋常路,終究有到頭的一天。橫跨股、債、信托混業(yè)金融的鐵索連環(huán),支撐起了中植三萬億資產規(guī)模的龐大帝國,是沙灘上的宮殿。沒有任何金融企業(yè)可以逃過底層資產崩塌的泥石流,中植系也不例外。
終究是沙灘上的宮殿
底層資產不穩(wěn)的跡象從最激進的業(yè)務開始出現(xiàn)??缃缰亟M的上市企業(yè)紛紛出現(xiàn)問題,“吃進去”的租賃業(yè)務、保理業(yè)務迅速坍塌,市場質疑和監(jiān)管介入,讓中植的“PE+上市公司”難以為繼。2016年,寶塔化工最終拒絕重組方案,此路從此不通。不過,這些邊緣業(yè)務的路徑堵塞還不至于傷筋動骨。
產業(yè)政策、監(jiān)管政策變化引發(fā)了大環(huán)境劇變,才是中植系厄運連連的起點。新的經濟環(huán)境下,中植系混業(yè)經營的資產多元化配置、龐大的資產規(guī)模不再是優(yōu)勢,卻成了連環(huán)踩雷、難以收縮轉向的笨拙。A股市場上,樂視、長春長生、東方園林等一串大雷,讓中植系受到重創(chuàng)。房地產的整體下滑,更是讓還沒回過神來的中植系被深套。
面對步步逼來的危機,中植系做了最后的掙扎。先是大舉收購安邦系、海航系“殘骸”的積極自救。然而,在經濟整體下行的泰山壓頂,本以為是“撿漏”,卻撿回來一堆資產包袱。傳統(tǒng)的房地產業(yè)務,也被緊緊抓住。甚至改變運作方式,直接進場青島地產。還試圖轉型正常的PE,重金布局教培、互聯(lián)網等新興產業(yè),到頭來也是踩了一腳屎。沒有好選擇的環(huán)境下,任何選擇都是錯的,中植系積極自救的措施反而讓危機更為深重。
2020年疫情爆發(fā),解直錕終于下定了收縮自保的決心,大幅減少了融資。然而,已然成為萬億金融帝國的龐大體量,收縮談何容易?此次爆雷前,中植的高凈值客戶減少近半,卻也為時已晚。2021年12月18日9時40分,年僅61歲的解直錕在北京寓所突然去世,官方宣布的死因是心臟病。他沒有看到2022年的春寒料峭,也沒有看到中融信托深度合作的恒大的狼狽不堪,也算是去得安詳。
最終,沒有解直錕的中植系也爆雷了,目前可確認的“雷值”是2300億債權權益。涉及15萬名高凈值投資人(300萬以上的投資者)、近5000家企業(yè)客戶,以及各路業(yè)內人士1.3萬人。
資產規(guī)模高達三萬億的中植系,留下了一個爛攤子。
結語
“北金融、南實業(yè)”的殊途同歸?
解直錕身前十分低調,除了與著名歌手毛阿敏的婚姻之外,極少受到關注。他的去世卻引發(fā)了眾多坊間傳聞。他的死因、他的遺產歸屬等等,都成了大小媒體、坊間議論的話題。相比中植系金融帝國的傳奇,這些八卦十分瑣屑。
中植系的崛起,見證了東北的興衰。中植系的鼎盛,濃縮了當代中國金融產業(yè)的種種特質。中植系的經營風格和資本運作手法,堪稱“北金融”一路向虛的典范。游走在灰色邊緣的激進做法,更是飽受爭議。批評者認為中植系大搞關聯(lián)交易、大量空殼公司且棄且用,是帶壞股市風氣的劣跡斑斑。
也有一些業(yè)內人士對中植系沒有完成最后的轉型而惋惜。其實,中植系也好,解直錕也罷,一路走來真有多少選擇的空間嗎?中植系的功過是非、與時代共舞的復雜意義,不妨留待歷史評說。
眼下更應關注的是,中植系是否還有一線生機?目前看來并不樂觀。中植系危機和恒大的處境十分相似,流動性問題的背后是底層資產估值大跌的深坑。不同于恒大的是,中植系多元化的資產配置讓問題更為撲朔迷離。不過,金融資產雖然品種繁多,卻也萬變不離其宗。以目前股市不振、房市下行、債市不穩(wěn)的現(xiàn)狀,中植系的底層資產狀況能比“地王變身債王”的恒大樂觀多少呢?
曾是多家房地產公司“白馬騎士”的中植系,現(xiàn)在需要白馬騎士拯救的奇跡。這竟是“北金融、南實業(yè)”的殊途同歸嗎?
關鍵詞: